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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棉丝络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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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陆青瑶足昏睡了三日有余,噩梦缠身,茶水不进,连说胡话的时候都是咬死了后槽牙的。夜间或梦到黑脐红珠子爆她一脸鲜血,或梦到泡胀的玉壶来向她哭诉死难,再或梦到被她那二舅舅追得满院子跑,无不是渗出一头冷汗,嘴里絮絮叨叨不停。

    陆青瑶昏病这三日,雨也连着淅淅沥沥三日,阴多不见晴好。到了第四天儿,仍是小半晌的阴天,偶落几缕细密的雨丝儿。金盏寸步不离地服侍在孔雀雕花床边儿,眼巴巴儿等着自家姑娘醒过来。东西喂不进去,药也不得食,如此这般,不是病死就是饿死。那一日七姑娘在这房里究竟做了什么事,到底是无人敢问无人敢提,陆夫人那边儿也不知道。她家六姑娘是庶出的,最是受气的身份,再大的委屈也只能自个儿生吞了,计较不得。

    金盏坐在绣墩上打络子,红棉绳在手指间穿梭不停,心里预了下场,只当她家姑娘是活不成了。她也伤神,但这会儿已是坦然多了,不时瞧那床上的人一眼。后又伸头错过屏风,往月洞窗外瞧。但见琉璃瓦檐儿跳过光点,心道是晴了,忙起身放下手里的络子在绣墩上,自个儿出去。

    阴雨了三四天儿,果是晴了,天空布开淡云,瓦蓝瓦蓝的。金盏站在门外看了看,天上的亮光扎眼,嘴里叹口气,往那几株合欢树边去。到了树下,风过爽下一阵水意,急雨一般,落在乌黑的发髻上。她摘了两根合欢叶,回去厢房擦干掖在陆青瑶的枕头下,望给她添些儿好。无他事,坐下仍是打络子。

    到了下晌,院子来来往往些前头的下人,急忙忙的身影儿,里面领头的有吴管家。金盏在厢房廊下放了杌子,与屋里的几个小丫鬟坐着闲说话,手里做着女工活计。也没人敢提陆青瑶的死活问题,还喘着一口气,就没有咒主子的道理。但个人心里也有计较,总是在为自己盘算的。

    等前头的下人走了,正房里忽传出一阵碎响,惊得金盏几个都狐疑地往正房那边儿瞧。又是你推我搡一阵,把金盏推过去瞧瞧怎么回事。金盏一到正房门前停步,几片蓝瓷渣炸在脚尖上,猝得她忙缩了一下脚,猫在门外,仔细听里面的动静。

    陆夫人摔了三个花瓶,心头气未解尽,正撑坐到炕上抚胸大喘气儿。旺春小心在旁伺候着,端了盏茶到她面前,给她顺背,“太太别过动怒了,等老爷回来仔细问问不迟。咱们姑娘才多大,哪有这么小赐婚的道理,不合规礼。再者说,是许的靖王爷。大周朝谁不知道靖王爷的身份权势,家国且靠他撑助,皇上也偏让他三分,不大像话。”

    陆夫人喘气吁吁,没了往日从容娴雅,生猛地吃了两口茶,才说:“吴管家带的话只怕不假,只不知这其中有什么蹊跷。合欢才七岁余,且不说上有五位哥哥尚没有婚配,就是她三叔还光杆儿呢,哪里就轮到她了。我养她这么大,日日养在阁中,又经过什么事?自己还是个孩子,真嫁过去又要怎么样呢!”

    旺春接下她手里的茶盏,搁在炕桌上,“太太别急,即便真是赐了婚,也没说即刻就娶了。七姑娘是没经过什么事,但胜在机灵,应是吃不了亏。太后身在宫中,也管不了靖王府的事儿,咱们姑娘若真嫁了,那也是王爷下独一个的主子,谁敢给看下碟菜不是?”

    陆夫人叹了口气,抬手扶住额头,心里种种不快。半晌缓了神,放下手臂,往后靠到金凤锦缎引枕上,“你把欢儿叫来,我有话跟她说。还有许多话,再不说,怕是不知还有没有日子。”这事情来得急促蹊跷,真个是叫人措手不及。眼下最要紧的,还是叫合欢心头舒畅才成。一个七岁的小娃,即便知道嫁人这事,但其中细处,怕是什么都不知。

    合欢被金盏叫到正房中,给陆夫人请了安,便蹭上她旁边坐着。瞧她脸色有异,不知为着何事,只充当小棉袄仰头问了句:“娘,才刚听说吴管家来递话,可是爹那头有不好的事情,叫娘担忧?”

    陆夫人把她揽在怀里,捏了她的手,一边轻揉一边低头看着她说:“你爹那头没什么事,是娘有事要跟你说。欢儿还小,许多事不明白,娘怕你出了闺阁受委屈,还得早叮嘱。”

    合欢眸子轻疑,“出什么闺阁?今儿才看天晴,我与墨七说了,明儿把我的东西都拿出来晒晒太阳去霉气。暖阁地方小,我想搬到抱厦里住着,与娘还是一样儿近的。若是因着这事,我不搬便是了。就在暖阁里住着,到底也住惯了。”

    陆夫人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蹭了几下,眼里浮出水雾。她哪里舍得自己这闺女,这才养几年,才宠几年啊,就要给人家做媳妇儿去。媳妇儿与闺女那能一样么?闺女那是生来宠的,媳妇儿那就是去伺候人的。即便上头没有公婆,还得伺候夫君不是?

    “就怕……欢儿要嫁人了。”陆夫人嗓子发干,目光飘向外头,又收回来看着合欢。

    合欢失笑,“太太是晌觉做噩梦了?好端端的,怎么说起糊涂话来了。”嫁人不需及笄之年,那也得十三四不是,她才多大?娶回家连个炕头都暖不起来?当娃娃养么?

    陆夫人揉合欢的手使了力,直搓得她皮子都红了,“才刚吴管家来说,老爷在宫里领了旨意,说是将你赐婚靖王了。圣旨都领了,又岂能有假的?咱们再是权势之家,胳膊也拗不过大腿,家国天下,什么不是他皇上说了算?且不知这好端端的,怎么就……”

    合欢盯着陆夫人的眼睛和凄哀的脸色,这才发觉她不是逗自己玩。这会儿自己又磕巴上了,比陆夫人还不能接受这噩耗。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,试探自己是不是在做梦。前几日才在忠王府凸碧亭上遥想过自己的姻缘,这就定了?

    陆夫人把她的手又按下去,“欢儿怕是还不懂嫁人的种种,是为娘的宠惯坏了。现时想起来,倒不该这么宠着,这一下要脱手,哪里放心得下呢。我又怕你到了人家活受苦处,又不知该从哪一处说起,这心里比那开水浇着还难受。”

    “娘你不必焦心。”合欢倒是也陆夫人先冷静下来,反过来安慰她,“女儿虽是娇养大的,但也不是草包,从来没受过委屈,往后自也不会。便是真嫁了人,也知道如何自处。先头妈妈们教我规矩,多少学了些,再问问大抵也就通了。我要问娘亲,这靖王,是什么人呢?”

    合欢常年在深闺,家长里短的在刘妈妈等人嘴里听说了不少。但这朝廷上的事,知之甚少。尤其那些王孙公子,她尤不知。细数起来,最是了解的便是忠王府的世子,她的表哥。但也不过就是老太妃寿宴上见过一回。听了她问,陆夫人又是感叹一回,疼她岁小,继而把靖王的情况给她说了一番。

    靖王原是在位皇上的胞弟,年岁已二十有二,足比合欢大了十五岁。计较起来,给合欢当爹也不为过。这么大的岁数,府上却无正妃,一心只在家国事业上。他手上亦掌握朝廷大部分兵权,先时大周边境有攘动,皆是他带兵退敌,因而练就了一身硬功夫。近几年天下太平,他大多时间留在京城练兵。

    听了话,合欢蹭下炕来,直站在陆夫人面前,认真道:“这样儿的人,不该受皇上的摆布。”

    “道是这话,因觉其中有蹊跷。”陆夫人也是此意,“太后为他的婚事,不知急白了多少头发,索性最后撒手不管了。太后不管,皇上又哪里管得了?到底他不娶妻也称了皇上的意,索性也是不管。他逍遥了这么多年,从没提过这事儿,谁知这时候提起来。”

    合欢皱起眉,眉心拧起小拇指大的疙瘩,“就算他想通了,要娶妻,也不该娶我这样儿的。这不合礼制,天下人也要耻笑他,就是奇谭了,不知要被人闲说什么呢。”

    陆夫人看着合欢,没续这话,反倒说,“我的欢儿长大了。”

    合欢一愣,想着自己是露智了。七岁的人,不该分析这些事情来如此头头是道。她又往陆夫人怀里腻,软着声儿道:“都是娘以为我小,我从来也不小的。娘只夸六姐姐聪慧早熟,哪知道我哪里也不输她。”

    陆夫人抚了抚她的背,心头莫名安宁了不少。一下晌的心神不宁,等到陆平生从朝中回来,迎他进屋帮他脱了外衣挂到屏风上,便跟到炕边坐下问:“老爷,吴管家回来说的话,当真不假?”

    “荒唐!”陆平生气哼着拍了一下炕桌,气一弱,“但不假。”

    “靖王怎么想的?”陆夫人拧眉相问,自个儿想了一下晌也没想通透。

    “我又哪里知道,突接到圣旨,我又岂能抗旨不遵?”陆平生咬了咬牙,“可惜我就这么一个闺女,倒叫他生生糟蹋了。欢儿才七岁,怎么能伺候人!他又是战场上摔打出来的,我这脑子疼得发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