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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699号公寓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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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过了零点,路灯恹恹。

    一场雨欲落又止,深夜空气里只有滞闷的热。

    殡仪馆外停了一辆警车,大众帕萨特,左侧车尾刷着编号H3987,车窗开了一半。

    外面一男一女挨着车窗抽烟,宗瑛坐在副驾上开一盒豆豉鲮鱼罐头,拉环断了,只能用刀。

    刀尖稳力扎入,调整角度划绕半圈顺利启开,倒扣罐头,只滚下来一颗油腻豆豉,孤零零趴在凉掉的米饭上。

    车外男警掐灭烟头,看一眼车内:“宗老师还吃得下啊?我刚才都要吐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多出几次现场,吐着吐着就习惯了。去,把防护服收了回局里。”抽烟女警吩咐完后辈,转过身同宗瑛说:“别吃了,这盒饭是他们中午剩的,天这么热早该坏了。”

    她夹烟的手指搭在车窗玻璃上,烟雾飘进车内。

    宗瑛抬起头,把盒饭放到一边,徒手去撕余下半圈未启的罐头盖。

    饥饿的人不择手段,宗瑛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了。

    马不停蹄出了三个现场,辗转大半个申城,一身的味道。

    现场勘验和尸体解剖都是体力活,从防护服里解放出来的身体,精疲力尽,并且饥肠辘辘。

    额头细密汗珠不断往外冒,制服衬衫后背上是巴掌大一块汗印子,灰板肩章上的四角星花被车内昏灯映得很亮。

    她用力过猛,锋利金属片猝不及防割破右手虎口,这时候手机响了。

    被切开的皮肉瞬间涌出血来,混着食物的油脂往下滚。

    铃声愈急促,宗瑛瞥一眼来电显示,不动声色从裤兜里摸出酒精纸,单手撕开包装袋,擦拭油脂与血液。

    “怎么不接啊?”车外女警将手伸进车内,正要替宗瑛接时,铃声却歇了。

    女警抓起手机点亮屏幕:“盛秋实——未接来电”。

    紧接着进来一条短讯:“你弟弟急诊入院。”女警敛起眼睑,手机又“叮”了一声,推进来第二条短讯:“需用血,速来。”

    女警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,将手机屏转过去示向宗瑛:“去吗?”

    宗瑛抬起头,屏光照亮她的脸。酒精压在伤口上是密集的刺激,但拿开后这痛苦马上就停了。

    她正要回话,手机铃声再度响起——是局里来电。

    宗瑛拿回手机,接通后那边说:“交通事故,需要你同小郑去一趟,地址马上发你。”

    她移开酒精纸后,血珠子继续往外冒,汇聚成一条线顺掌纹往下滴,一直落进鲮鱼罐头中。

    她复抬头,看着窗外回道:“这里还没结束,我让选青和小郑过去。”

    远处墓园里密密麻麻矗着墓碑,她移开视线挂掉电话,同车外女警讲:“选青,代我出个现场,下次替你双份。”

    薛选青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,疲惫的叹气声里藏了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,但最后摁灭手中的烟,还是妥协成交:“走吧,送你一段。”

    “不顺路,那边事急,你们抓紧时间去,我打车就行。”

    薛选青看她下车往外走,于是打开车大灯照她一程,只见那个背影抬起手臂来挥了挥,很快就拐个弯,消失在视野中。

    小郑整理妥当返回车内,被告知局里先不用回了,还要再出一个现场。他唉声叹气一番,发觉脚下踩了个皮夹,拿起来一看,皱眉问薛选青:“这是宗老师的钱夹吧?”

    薛选青迅速一瞥,暴脾气马上窜出来:“册那,不带钱打鬼个差头(出租车)!”

    警车驶出街道,薛选青一路搜寻都未见宗瑛身影。

    小郑说:“那我打个电话给宗老师。”薛选青却突然调转车头,带了点怒气似的驳道:“不要打,随她去。”

    半夜难打车,宗瑛又是一贯的没好运,好不容易拦下一辆,司机探出头来,半沪半普地讲:“诶,车后边已经有人了。警察同志,你等别的车吧。”

    他自己挂着空车灯,被拦下来又讲已经载了人。宗瑛这时已无法再等,报了医院地址问他是不是顺路,司机便讲:“顺路倒顺路的,不过要问问后面的先生肯不肯。”说着当真掉过头去征求意见:“这位小姐到医院去有急事的。”

    后座确有一人,他和气地说:“我不赶时间,请你随意。”

    宗瑛在车外听到回应,拉开后门车坐进去,这时她才有空闲仔细处理伤口。

    虎口往大鱼际方向割开大约四厘米,切进去很深,摊开手来,掌心全是血。

    左手探进裤兜,却发觉酒精纸已经用完,她犹豫一下,最终还是开口问司机:“师傅有纸巾吗?”

    司机瞥一眼空荡荡的抽纸袋:“还真不巧,正好用完了。”

    宗瑛闻言,刚要将手握起,旁边“不赶时间先生”却突然递来一块手帕,素色棉织物,吸水佳品。

    宗瑛一怔。

    “没有用过,干净的。”

    他说话时一张脸陷在阴影中,白衬衫黑长裤,膝盖上搭了一只公文包,脚边放了一把伞——黑色折叠伞。

    虽然天闷得很,但并没有下雨。

    而他的伞是湿的,脚垫上聚了一滩水。

    宗瑛敛回视线,接过手帕,干瘪地道了一声谢。

    “不必客气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宗瑛压紧了手帕止血。

    司机打开电台,恰好是深夜新闻时政谈话节目,时有听众互动。宗瑛幼年时这节目就已开播,那会她外婆总讲,大半夜竟有这么多人睡不着的。

    夜里还匆匆碌碌的人,有常人看不到的故事。

    今夜车子与红灯绝缘,一路无停驶入医院。

    车子停稳后,宗瑛腾出手来掏口袋,竟未寻到钱夹。

    “不赶时间先生”善解人意地开口:“既是顺路,就当作我们一起叫的车,不必另外再出。你有急事,快去吧。”

    司机原还想捞外快,眼看要泡汤,心有不甘地讲:“你们不认识的呀,怎么能讲是一起叫的车呢!”

    “已经认识了。”他说着伸手作请,俨然一副老派绅士送人走的模样。

    宗瑛手里还握着血迹斑驳的手帕,临关门了再次道谢,却得对方一句——

    “不必谢,我们会再见面的。”

    他稳稳坐着,昏灯映照的脸上是体面微笑,宗瑛还想再仔细辨那张脸,对方却已经关上了车门。

    车子调转方向,重新驶出了医院北门。

    宗瑛在原地站了三秒,迅速转身踏上台阶,匆匆步入大楼。

    这是她二十四小时内第二次来医院。

    第一次是昨日早晨,她避开盛秋实的门诊,做了颅脑核磁检查,但未取到报告。

    第二次是现在,有人需用血,而她恰好是那个供血者——分明异母姊弟,却离奇共有同样的罕见血型。

    进电梯,上七楼。走廊里的电子挂钟显示“02:19:37”,红彤彤一串数字,每次闪动仿佛都生死攸关。

    按说是十万紧急的事,可她因为疲劳而过速的心跳很难再体会多一层的急慌。

    她拿出手机正要打电话给盛秋实,对方却已经迎面快步走来。

    宗瑛将受伤右手藏进裤袋。

    盛秋实一把抓过她,二话不说带她去病房。

    重症监护,因此宗瑛只在外面看了一眼就去隔壁采血。

    宗瑛并没有过问急诊原因,站在一旁帮忙填表的盛秋实主动同她说明:“宗瑜舅舅带他回家出了车祸,他送来医院抢救,他舅舅没这个好运,当场死亡。已经通知宗瑜妈妈,应该也快到了。”

    他讲话期间,实习护士将宗瑛的浅蓝色衬衫袖卷到上臂,系紧扎带,用凉凉碘伏和酒精在肘窝抹了一大块。

    实习护士对着白光寻找血管,却一直犹犹豫豫。

    外面走廊里传来杂沓脚步声。

    隔着一扇门,宗瑛听到她大姑的声音。高嗓门,语气急迫,无非是质问事故又佐些抱怨,想要进去探望却被护士阻拦,如此就更添怨急,以至于讲个不停。

    深夜里情绪似游乐场中坐过山车,起伏不定,更易极端。

    大姑是十足激动,宗瑛是反常平静。

    实习护士仍无把握下手,额头一层薄汗。

    宗瑛说:“我自己来吧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实习护士抬头一愣,却听盛秋实说:“你听她的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将笔插回白大褂口袋:“她以前在医院时业务很好的,你学学。”随后递了表格,打算出去见一见宗瑜妈妈和宗瑛大姑,但这时却听外面大姑开口抱怨——

    “宗瑛怎么还没来?抽了血还要检查制备,他两个又是亲姐弟,听说亲属血勿能直接用,还要辐照,个么都需要时间,片刻不好耽误的!打电话催催。”

    “这位家属懂得蛮多的,还晓得制备辐照,听起来老有经验的样子。”另一个护士收了表格,顺口一评。

    盛秋实都走到门口了,却没开门。

    外面又讲:“要是宗瑛还在医院上班,也就勿要这样等了呀!”大姑突将急怨全撒到宗瑛身上:“放着医生不做,弄到现下这个地步倒好了伐?庆霖整日里只顾公司,也勿盯她!她现下跟她姆妈一样阴阳怪气,天天同死人打交道,一身怪味道,哪个要同她谈朋友?这样晦气,当心将来嫁不出去!”

    宗瑛低头寻到血管,16号针头刺破皮肤,没入静脉。

    透明导管有了颜色,三联血袋在晃动中逐渐充盈。

    她微微阖了眼,没有椅背可挨,就只能紧靠着墙面,获得一点支撑。

    盛秋实推门出去,同时又关上门,与外面的大姑及宗瑜妈妈打招呼,之后无非是带她们去楼下诊室等待,免得在这里吵到别人。

    外面走廊重获安静,室内似有血气流淌。

    采液控制器的数字稳步上跳,实习护士取过创口贴在手臂入针处贴好,宗瑛这时说:“再给我两个。”

    实习护士这才注意到她右手伤口,于是赶紧拔了针头缠好绷带,将余下的一联创口贴都给她。

    宗瑛迅速贴好,拉下袖子,起身就是一阵眩晕。

    护士反应过来要将糖水给她,可她已经带上门走了。

    进电梯,下行至二楼。

    电梯里惨白顶灯照得人心慌,宗瑛索性闭上眼。“叮”的一声,电梯门打开,她甫睁眼就看到盛秋实挤进来。

    他伸手按到一楼:“我有个急诊的会诊要去,马上就回来,你先去诊室休息一下。”说着就推宗瑛出了门。

    宗瑛走到护士站,一个护士正忙着泡茶。她与宗瑛是旧识,一抬头便脱口而出:“宗医生!”

    “梁护士。”宗瑛应一声,她便将两个纸杯推过来:“你家人要的水,我正好要去查房,你要是去诊室的话刚好带过去。”

    寥寥茶叶或浮或沉,水面泛着白光。宗瑛端起两只纸杯走向诊室。

    推开门,双排灯通亮,没有一点温情,像是躺在无影灯下,教人无可遁形。

    宗瑜妈妈坐在沙发里无动于衷,双手拢在脸上,掩住几近奔溃的情绪。

    大姑抬头看她,宗瑛将纸杯递过去。

    大姑扫一眼她的制服,又因嗅到怪味皱眉:“今天值班的啊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从单位过来的?”

    “不,殡仪馆。”宗瑛端着纸杯的手悬在空中。

    大姑脸色微变,也不伸手去接那一只杯子。

    宗瑛遂将杯子放在沙发茶几上,随后直起身走到窗边,尽可能地远离了靠墙的沙发。

    “你看你现下这个工作多辛苦,酬劳又少。小姑娘家,一身这种味道实在也不讨喜。我之前讲得那样直接,也是为你好。”

    是为你好。

    夜愈深愈闷,外面轰隆隆响起了雷声,宗瑛挨着玻璃却捕捉不到一丝外面的新鲜空气,室内闷得像陷在泥淖中,里面窜出粗壮有力的藤蔓来,死死缠住她往下拽。

    大姑又说:“你有好一阵没回家了是伐?有空要回去看看,老一个人住会孤僻的。”、“你爸爸这个当口又出差了,也不知道小瑜会出什么岔子,你毕竟是阿姐,多少要顾一顾。”、“你今天还回单位伐?”

    宗瑛看着大姑不停翻动着干燥唇瓣,视线又落到纸杯上。

    她递去的茶水,大姑碰也没有碰一下。

    闪电几乎是贴着玻璃炸开,宗瑛转身垂眸看向楼下。

    一个眼熟身影从大楼中走出来,白衬衫黑长裤,拎一只公文包,还有一把伞。宗瑛认出他,正是出租车上那一位不赶时间先生。

    雷声乍响,雨终于落下来,梧桐叶在风雨中挣扎,他撑开了手里的折伞。

    宗瑛这才看到黑色伞面上的白色莫比乌斯环,底下刷着数字“9.14”。

    那是她的伞。